經歷性騷擾爭議後的鄭家純,開啟「 38 號信箱」,蒐集台灣各地曾經遭遇共同經驗的人們,以一封封的親筆信,揭露藏匿已久的過往。
那日臨近「38 號樹洞」展覽閉幕,順路造訪,成為人龍中的一員,等待時來往的人們神色凝重,卻也有不少人欣喜得拿著手機拍攝,一邊不停得說著:「好多人哦!好多人哦!」我不禁想著,他們口中的人,指的是哪些人?
受過傷的人?純粹好奇的人?想了解事件真實樣貌的人?還是只是給予憐憫的人?夕陽西下,幾個小時過去,等待的時間漫長得我一度想放棄,但眼見那麼多人、那麼多的故事就在前方不遠處,他們的故事可能在我的一生中僅只此次的曇花一現,我又怎麼捨得一走了之?

踏進 38 號樹洞,像進了新的時區,流沙般的時光沉重而緩慢。隔牆裡的伴奏化作一個個音符若有似無得敲擊著,害怕再被輕易靠近,又渴望被接納,悄悄地吐露出最為內在的那些,不知道能和誰說的事,不知道有誰會相信的事。
「這種事情不要跟別人說,丟臉。」
「為了工作被主管性侵,你不會反抗?」
信上的文字,沒有受傷時以為的憤慨及自我憐憫,也缺少了整個世界都應當無條件關懷自己的中心意識,只有納悶、懷疑,和無助。每一封信,不過也只是期待有人告訴自己:自己並不糟糕,自己的一生,並不從此沾上污點。
只是不需要意見的時候,以關心之名的建議總是接踵而來,好像克服脆弱的方法,是忽略傷痛,及時振作。於是,不知所措下只好開始壓抑自己,每天纏綿悱惻,急欲逃脫接連不斷的惡夢,害怕得在夢裡失眠,於是又墜落進更殘忍的現實裡。沒有任何人可以傾訴,不知道該往那裡去,想要停下,卻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,又或是,早已忘記了自己是誰。
因為太過害怕,意識也不小心走失了。
那段日子裡,再一次看著別人的笑,是感受不到快樂的,外在的一切和自我抽離,即使內心淌血,卻也無法流下眼淚。赤裸的意識逃離了世界,丟下虛無的軀殼苟延殘喘著。如果能再回到從前,不知道缺了一塊的自己,還有沒有可能重回完整?
38號樹洞裡的每封信,都必須小心翼翼挪擺到特定角度,才得以窺探一二。我想是為了保護揭露自我的筆者們被有心人捉弄,也是擔心讀者太過急於尋找過去的影子,在奔走中衝擊過大,陷落那些年的情緒漩渦裡。一字一句直白的過往訴說,重新拼湊出散落社會角落的記憶,平行時空下,過去的他們與現在的我們相遇,每一則故事像是鏡子映照出內心深處,無論是壓抑多年的部分,還是深刻明白,卻始終不願意面對的部分。

屏息壓抑著胸口,閱讀完樹洞裡的每封獨白,曾被掏空的危樓不再搖搖欲墜。走下樓梯,溫柔的布簾是選擇善良的鼓舞,也是再次振作後對這個世界的宣示。

許多人害怕再被刺傷,於是武裝成刺蝟蜷縮在黑暗角落,然而,身上一根根尖銳的刺,扎的卻是自己。隨著時間過去,許多人不再執著於改變無可挽回的過去,因為那些記憶已經深刻的成為自己的一部分,卻也是這份曾經的傷痛實在太痛,才在此處留下這些告白,藉由鋪織回憶,接住每位到訪者的來日。
沒有人想被憐憫,因為創傷而變得獨特。
若是抱持尋求真理的到訪者,在這裡是找不到答案的,主辦人鄭家純從未曾想過運用自身影響力,凝聚大眾的控訴,進而向社會報復,僅止於收集每封來信,待來訪者的自由解讀。或許鄭家純早已明白,此事並非一次性的個人糾紛,而是世代階級與體制間的碰撞,是整個父權體系的漸變糾葛。她唯一想做的,是喚起大眾的社會意識,趨向友善共好的未來。